虞愚先生琐忆
阅览: 日期:2015-07-31
人物名片:
虞愚(1909-1989),著名学者,因明学家、逻辑学家、佛学家、诗人、书法家。原籍浙江山阴,生于福建厦门。历任贵州大学、厦门大学、中国佛学院副教授、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、哲学研究所研究员。著有《因明学》、《中国名学》、《印度逻辑》等,曾撰写《书法心理》以及诗词书法集《北山楼诗集》、《虞愚自写诗卷》二书,有《虞愚文集》三卷留世。
本文所记述的是虞愚先生1970-1972年在鼓浪屿疗养时的一些日常琐事和关于先生的回忆杂谈,以便了解先生在授课、著作之外的另一生活侧面。
鹿耳礁滨忆昔时,敢将丹篆诣先生。这是我第一次去见先生的缘起,其时先生住在福建路34号,正是我的邻居,我带着两本自己所刻的印存去请他指教,先生坦诚地说篆刻他不懂,只是凭自己的喜好来讲。他对我的篆刻颇为好感,勖勉有加,因之此后的二十年间,我前后替先生刻了二十个印。这次的拜访谈了半个多小时,当我回到家里还不到十分钟,先生却忽然来舍下,我以为出了什么事,原来先生是礼节性的回访。
从那天起,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先生家,虞夫人林逸君老师是位爽朗健谈的长者。我们三个人常常是海阔天空地漫谈,所谈内容都是些文化艺术旧闻掌故。老师一般九点多十点就睡,而先生还要煎药,到十点半左右才封煤球炉,他常常津津乐道煤球要添多少粒,要如何叠放,明晨才不会窒灭,谅必他是把因明学的逻辑推理运用到烧煤球炉来。
有一天晚上,我进门刚坐下,林老师就说:“今天下午出了个笑话。”先生接着说:“事情是这样,下午邮递员在院里大声叫‘卢牛批’”(虞误作卢,愚的闽南话与牛同音,信读成批),大家都大笑。先生接着又说:“还有一次更叫我啼笑皆非,在龙头路遇见某教师与其同事,那位教师向其同事介绍说:这就是‘牛憨’,我只好点头表示确是‘牛憨’。可我心里想某人怎么这样介绍法,好像是我的‘侍大人’(长辈)在叫下辈。”我们相聚时常把此类事情引为笑乐。当时我曾问先生为什么号‘北山’,先生说北京有位朋友对他说:“你和愚公同名,应当以北山为号。”于是先生就接纳他的建议。
先生相信中医药,我常陪他去找名老中医杨抱川看病。有一天,先生说:“我上午去给杨医生看,他却没给我号脉,他号脉很精,我去的目的就是要他号脉,上午等于白去。”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请杨医生给他诊脉,好在我和杨医生很熟悉,就去找他,杨医生说:“虞先生是慢性病,昨天才诊过脉,他的脉象我知道,没什么变化就不必再诊脉。”我请杨医生每次还是给先生诊一下脉。
先生看到我案头有一本《内径讲义》,就借去看,半个月后,他说:“这本书很有意思,凡是我看懂的它都注释,我看不懂的它都没有注。”
我偶然发现先生走路时肩膀有点左斜,以为骨头有什么毛病,一直惦在心里没有机会问他,没想到有一天晚上竟意外得到答案。那天是在谈论某小学教师布置作业时要求仿照课文作一首七律,有个学生吃饭时问祖母要怎样作七律,祖母心想定是孙子在学校不守纪律,就代列出七条规则。我们从这谈到师资的问题,先生觉得教师对学生的影响很大,特别是被学生佩服的老师,其言行举止,往往都成为学生的楷模。他说以前教国文的一位老师,不但学问渊博,讲课也非常生动,同学都喜欢听他的课,模仿他的动作口气,尤其是这位夫子走路时肩膀有点左斜,同学更是竞相模仿。先生笑着说:“同学中我模仿得最像,经常是老师在前面走,我就在后面跟,亦步亦趋。有时还特意从教室外走进来,学着老师的步数说:你们看谁来了!大概学得太像就习惯下来。”
寓居鼓浪屿期间,来求先生书法的人很多,先生说:“这些人殷勤执礼于我,目的就是为了求得一幅字,我自是尽量达到他们的愿望。”有的人很想求先生的字又不敢开口,先生有时还主动说:“你若要我写字,我可以写给你。”如此“书德”,比起有些自高身价的书法家,愈加令人钦佩。那时先生写字都是自己磨墨,每次都磨半个钟头,所写的内容多以毛主席或鲁迅的诗句为对联,集毛主席句如“飞雪迎春到,心潮逐浪高。”“雄关漫道真如铁,快马加鞭未下鞍。”集鲁迅句如“无端旧梦驱残梦,九畹贞风慰独醒。”
先生初到厦大执教曾有一段轶事。当时厦大每学期凡新聘来的教师要在周会上向全校师生做一场演说。会场排成回字形,讲题由教师自定,都是围绕所教专业来讲,但要讲得深入浅出,使大家都听得懂。先生讲的题目是《美与丑》,他把古来描述美丑的有关诗句加以归纳对比,自是饶有情趣。遂后萨本栋校长和他谈话,要他担任校长秘书。为此他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,后来才想出一个办法。他知道萨太太每天很早就起来煮早饭,于是就跑到厨房找萨太太,请她帮忙向萨校长说:“让我参加教学,因我还年青要多予教学实践,倘萨校长需要我做什么,我一定尽力帮忙。”萨校长终于答应他的要求。没想过不久,恰逢端午节,长汀举行纪念屈原大会,恭请萨校长主祭,萨校长是当地身份最高的人,自是义不容辞,因之就请先生代拟祭文。先生很用功地拟了一篇骈体文,萨校长看后说:“还是麻烦你替我念罢。”先生只好遵命,就穿了长衫马褂,登台诵读,念完下来已是满头大汗。先生说,那时当教师倘没有一定的料草是站不住脚的。曾有一位教师就被学生轰走,学生还在黑板上写一首打油诗欢送,诗云:“闻君之名,惊天动地。闻君之来,欢天喜地。闻君之讲,昏天黑地。闻君之走,谢天谢地。”
1972年秋,先生已基本康复,这期间他写了两方砚铭,他说,“很少题砚铭,直接写在砚上这是第一次。”我们还偶然决定由我篆刻,先生写释文,合作一套印谱,就选了毛主席沁园春的咏雪。快到十月中旬才准备好印石,这时先生已决定22日返北京,篆刻和写释文显得有点紧迫,先生在印侧写词句,每句都是写了好几遍才满意,他还写一段跋语,书法非常清丽隽永。跋文:“毛主席《沁园春·雪》一词,雄浑至极,读之令人奋厉,王守桢刻之,虞愚书之,聊表仰止之怀于万一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