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听说我们要去新疆时，几乎所有亲友的脸上都先是一副“你疯了吗？”的震惊表情，然后极力劝阻，见决心已定，便交代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喔。有的分别后还会再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，问：“真的非得去吗？那么多好地方呢。”被劝得多了，心里难免打小鼓，好在我们三人多少都有点蛮勇无畏，再加上当地亲友的热情邀约，也就没啥犹豫了。

 

到达乌鲁木齐时已经下午四点了，从机场开出，一路高楼高架桥，和其他城市大同小异，甚至也没有心中隐隐渴望见到警备森严，再加上三个多小时的飞机旅程，整个人疲惫麻木一如废纸，小小的失望，任灿亮热烈高饱和的阳光再怎么抚慰也舒展不开。

 

在宾馆安顿下来，歇过神儿，心想着天应该黑了吧，该去找吃的了。扭头一看，天光还大亮着呢，艳日高悬，街上人们都牵着一条长长的影子行走在浓稠蜜糖色的光里，缓慢的，似也不需要什么目的，此时此地即是自由饱满的终点。我看着，呼吸着，一下醒了过来，这确实是在别处了，建筑再相似，那弥漫填充的空气终归是不一样的，那叶缝里流泻出的一会儿白一会儿橘的光亮也终归是不一样的。

 

这边比内地慢两个小时，大家晚上基本八点下班，朋友来找我们吃饭时都差不多九点了，饥肠辘辘地走在大街上，却发现好多特色食店都大门紧闭，一问今天原来是肉孜节，回族的大年，维族的小年，都回家庆祝去了。只留一些汉族人的饭店还开着，朋友颇失望，似没变好魔术的小孩子，有点自责。其实即使有点冷清，这里的夜市还是蛮火热的，暝色高楼间炭火四起，瓜果山样堆积，一街两行人大啖大嚼，高歌者有，杂沓逛街者众，东张西望，左顾右盼，皆为吃食。相形之下路灯似是唯一清修恬淡的物事，凝练专注盯着眼前一步之地，默默地发着光。朋友说，这种情况基本上要持续到晚上一二点才结束，整个城市才会重新恢复它矜持、含蓄而稍微带一点悲哀的荒原气质。

 

第二天,决定去喀纳斯。还没倒好时差，五六点便爬了起来，太阳还没怎么露脸，路上的人和灰暗的天光一样，挣扎，拖，一城怔忡不愿醒来，连汽车驶过的声响听来都昏昏欲睡。我们也僵滞锈蚀地爬上旅游大巴，上车便和满车人一样又倒头大睡起来。直到太阳光刺穿眼帘，才醒来，忍不住拿手拿衣服去遮挡如此强烈的金属样的光亮，定了好一会儿神，才敢往车外看去。第一眼便被镇住了，好阔达浩荡，长天飘大云，一马平川，天际线上堆叠着长长的山脉，似永无尽头铺展开去的史册，一切的一切都重新定义了我心中的“大”、“宽广”、“恢弘”的意象。再加上空气好，色彩饱和度高，即使荒芜残破如戈壁大漠，随便按快门，抓取回来的景色都异常饱满艳异。整车人都兴奋起来，疯狂地拍着，看，沙漠，看，戈壁，看，山，看，又是沙漠……美则美矣，只是一直这样壮美辽阔下去也是会看疲惫的，问导游什么时候到目的地，说还得两个小时吧。前面景色也是这样的么？是的。于是，大家收起相机手机，又都倒头睡下了。

 

去喀纳斯的路上有很多景点，我们也是且走且游，但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在汽车上，不停地听到人们在感慨：“新疆实在太大了。”往往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最少也得两三个小时的车程。沿途有在哈萨克族聚居的部落看人驮着大白云朵赛马，有看到维族人抱着比自己身体还宽的青碧大西瓜叫卖，有听到蒙古族人浑厚有层次雄鹰一样的嗓音，还有成群的牛羊散落在望不到边际的草原上，如星辰发亮，银河清浅，似乎切实看到了地球徐徐的滑行。到这里才知道我们以前过得日子是多么小调小令，在这儿看到的每一帙才是澎湃汹涌且结构严整的浪漫。

 

现在回想起来，有哪个景点记忆特别深刻嘛，也说不上来，只是觉得身在新疆的每一刻都很欢喜，若以人比拟，新疆仿似高僧，其人额宽，眼鼻口皆大而稳定，骨格严整，尽管镇日沉默，近其身侧的人却觉得得了开示似的。而喀纳斯呢，感觉更是尤其的安静悠长，导游说我们来的这个天气不够好，天阴欲雨的，我倒很喜欢。前一刻阳光灿烂透明，一片云飘来，整座山抖了抖，天色乍暗，一种迷惘温怒的灰颜色，大雨就措手不及地下起来，雨歇，晚风爽朗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，这样跌宕有致的节奏，带动着我们起起伏伏的情感，或雀跃，或哀愁，真是一日遍历冷暖。

 

晚上住在山脚下，温度比市区低十多度，我们把能穿的衣服全裹身上了，还是瑟瑟发抖，只好早早地裹进被窝里。窗外是成片的蒙古包，有小孩在简陋的场地上踢足球，欢呼声时时传来，撑起这冰冷欲陷的夜晚。一夜无梦，很早就醒了，鸟鸣清朗，薄薄的凉意从没关严的窗户里透进来，凉得和水里刚融化的冰一样。洗漱完毕，吃完简陋无味的早餐，回头才看到宾馆后面的山上全缠绕着挥之不散的雾岚，漫山遍野的空气都是野花和牛粪的清香，同车的人直摇头说运气不好，遇上好天气我们还能看看日出啥的，我却觉得这教人如临仙境的大雾才是可遇而不可求。